陶瓷、金工、文學、攝影、創作生活

2006年9月18日 星期一

南瀛文學獎作品〈白癡箱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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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白癡箱】 何景窗





白癡箱裡不斷傳出尋獲新屍體的消息,不同縣市的消防隊員重複相同的動作,用擔架抬出一具、兩具、三具屍體,他們有男有女、年齡都在三、四十歲之上,臉部打了馬賽克,黃泥濘與枯枝塞滿他們的黑髮,畫面上看起來,像是從各地翻出了幾個會召喚哭泣的布袋,他們的親人拉著布袋的一角,軟著腿跪在地上,嘴裡不停嗚噎、眼淚爬了滿臉。

「幾年來都是這樣子!」出人命的鄉鎮里長不約而同地苦著臉,握著麥克風向鏡頭埋怨:「每到颱風天,洩洪道不是淤積堵塞、就是完全發揮不了作用,低窪地區像碗一樣盛滿水,政府可不可以少開一點沒用的選舉支票,多關心地方防災?」

我按按耳朵,是不是我聽錯了呢?這麼巧我正端著湯碗,白癡箱裡的他們在風裡雨裡打哆嗦,我卻清清爽爽地喝著熱湯,開著除溼機,住處的四周一切良好、無災無殃。內心為自己的舒適感到抱歉,抱歉中又帶著些許的、不敢坦承的小慶幸。


兩年前因為學校不再提供宿舍給二年級以上的研究生,我和同學便在學校附近找房子。大家心目中最理想的宿舍是三合院、四合院型的農舍,那樣的屋子裡通常都會保留過去的老傢具,五斗櫃、印花的瓷碗盤、老藤椅、舊沙發,只要簡單地整理一下,整個寓所就會瀰漫著一種舊時代記憶的迷人品味。

但是大部分這樣的老房子都已經被剷平得差不多,或改建成現代式透天厝,稍微完整一點的也早就被學長姐租走了。幾經詢問,並且請託在地機車行老闆幫忙協尋,後來我們幸運地在六甲鄉七甲村找到一棟廢棄的小農舍,房東人很好、加上房租非常便宜,一個人一個月不到一千元,所以我們一住就住到現在,即使畢了業也還暫時沒有離開的打算。

我那些一輩子沒親眼看過台灣鄉村的朋友說,這裡簡直就像是童話故事裡三隻小豬的家,這形容真是滿貼切的,當初我和同學站在產業道路上眺望農舍,就感覺這畫面很像卡通影片裡面才會出現場景,屋頂上有顆紅紅的大太陽、地平線就在遠方、野草的味道很濃郁、蟬和蟋蟀嘶嘶地叫著、電線杆上站著麻雀、木製的紗門拉開來會有呀呀聲,放眼望去一片都是稻田,我們這幾個未及三十,說小不老的研究生在這裡生活,頗有一早青春就退休的閒散氣氛。

農舍位於稻田和魚塭的中央,前後兩百公尺內沒有鄰居,農舍的形狀是橫向的長方形,主要建材為磚頭、水泥與木板。長方形均分三段,中央是客廳,不鄰產業道路的一邊再切兩半,成為兩個臥室,鄰路的一邊依大小隔成廚房、和室、廁所。

屋外有六座平行等寬等長的大倉庫,本來是豬圈,房東過去是養豬戶,當年口蹄疫全台大流行,導致台灣豬肉市場蕭條,生意大受影響,後來他們索性在別處蓋了鐵工廠,做起鐵工,這裡也就慢慢地變成堆置廢鐵的露天回收場。我們來了之後,回收場的規模縮小並且集中在一角,每天房東都會開著小貨車來一趟,傾倒他撿回來的廢鐵。

安靜的下午坐在書桌前寫功課,會聽見村子裡傳來廣播放送的聲音,第一次聽見放送,我們驚訝得大笑,有時是廟會做了湯圓,邀請村民一起來吃;有時請村民配合政府做農村普查。放送流通著村裡的訊息,就好像是村長對村民發的msn,這裡的田很遼闊但是人和人之間的距離卻很近。負責廣播放送的村長我從來沒見過,我常幻想如果有緣的話,說不定有一天我們一定會在村子裡因為買水果而相遇,因為他的聲音很好認。

這裡有兩個菜市場,一個是早市在六甲、一個黃昏市在二鎮。因為白天學校的事情很多,我們通常都在二鎮買菜,二鎮的市場規模大概只有六甲的十分之一,很多菜販抱著自己種的一小簍菜當街就賣了,豬肉攤和海鮮攤也是簡單幾件魚肉樣式可供選擇。

其中有一個最大的蔬菜商家,是唯一提供葉菜三把五十組合價的大攤販,規模可比流動超市,新鮮度和份量卻是超市無法比的。我們經常在那裡買菜回家煮,白米則在碾米行買,可以吃到產地種植的蔬菜和稻米,這種吃東西的感覺,不住鄉下的人沒辦法想像個中滋味。

在家裡悶著頭寫論文的緣故,經常足不出戶,就算走出戶外迎面而來的只有稻田和星星,偶爾才會遇見騎著機車的農夫阿公。為了確認自己還存活在地球上,沒有完全消失在人間,我們裝了網路,讓自己的電腦和其他地方的電腦串連在一起,從此我們這裡升級為高科技農舍,隨時為住在其他地方的朋友通報今日台南縣農村新聞。

為了避免沈迷白癡箱,我們農舍沒有安裝第四台。白癡箱是美國俚語Idiot Box,意思是每天不假思索地看電視,任憑電視把訊息像堆垃圾一樣裝進腦袋,總有一天人會變得像個白癡。我很喜歡這個譬喻,我們六O年代以後出生的兒童,每個都是看電視長大的,電視太好看了,幾十年後的現在,我仍然可以唱出童年最喜歡的卡通影片主題曲,真可怕。

最可怕的倒不是電視裡傳播著無數觀點不同的語言,普遍而言,觀眾很少能有媒體識讀能力,他們不知不覺地接受電視裡的資訊,不知不覺地產生信任感。一個經常被電視朗讀的名字和臉,漸漸地就會成為一個有親和度、有力量的人,就像是接受村長放送、看見村長的臉一樣,沒有戒心。

白癡箱在我家裡淪為擺設品,接上DVD PLAYER又變成家庭電影院,它沒有胡言亂語的空間,因為我家有「大師」在,大師說的話才是可信的,白癡箱裡至多是一些訊息詮釋者,它們稱不上大師。

總的來說除了荒涼、鄰居稀少之外,這裡的日子大致能稱得上是世外桃源,唯有颱風季節除外。去年的颱風季節,這裡也有小型的,沒有被白癡箱報導的災情,強大的風勢把雨從窗框和門縫吹進屋裡,地上溼淋淋一片,就像忘記關窗的車子大剌剌地開進隧道洗車場一樣。

我們宿舍裡的論文資料和指引思考方向的「大師們」,諸如:傅柯、拉岡、布希亞、羅蘭巴特,他們都很脆弱,為了不讓他們受苦,只好把他們和電腦一起請往高處。地板潮溼使冰箱漏電,農舍也因此跳電,我們把毛巾和塑膠袋塞滿縫隙,還是無法消除水患,水像狡猾的小蛇一樣鑽縫流竄。我們整夜輪流拖地,這對平日除了散步之外幾乎不運動的我們來說,就像是被老天處以體罰。

前陣子房東開著小貨車帶來新的氣密窗,幫我們把會進水的窗戶全部換掉,白色的窗櫺、白色的窗框,讓三隻小豬的家搖身變成田園民宿,可比花蓮石梯坪、或屏東衝浪者自己蓋的休閒民宿。颱風季節來時,我們終於可以稍事放鬆,就像此刻我正端著湯碗,收看白癡箱裡颱風侵台的新聞。

碗裡盛著剛煮好的麻竹筍燉豬骨湯,湯上浮著一層薄薄的油脂,豬骨和筍身高出湯面,有點像風雨飄搖下的淹水樓房,吹開熱氣,我喝了幾口湯,讓碗裡水位下降。

白癡箱裡的記者說,失去生命的中年男子颱風夜沒有回家,鄰居看見他的腳踏車在橋邊,車身上了鎖,他們通知焦急的家屬快去橋邊看看,家屬也找不到人,只好報警處理。

「他昨天說要去橋邊看水,」妻子無助地哭訴:「然後人就沒有回來了。」

使人活動的那口氣沒有回來,只有身體回來,妻小抱著他動也不動的身體,痛哭失聲。

颱風天大家都很忙,防災、救災、舉家出遊,只是不同的地域和災害程度使他們忙的內容不太一樣。平日生意清淡不如週末的電影院、KTV、百貨公司、小吃攤,甚至是海邊,此刻都散發著一種特別值得去的魔力,難得撿到的國定假日就像天上掉下來的禮物,況且在哪裡避颱風都是一樣的,在其他地方避風雨當然比在家有趣多了,這些颱風出遊的消費者,在記者的訪問下,眼神不約而同閃著聰明的光輝。

還有網友應時地做出了一張平面稿,表達他們對颱風的看法,內容是一張海藍色的氣象圖,上面標出台灣本島與一團白色既濃且厚的強大氣流,並且繪出圓形的暴風半徑虛線,上面大大地寫著了「本島不歡迎未達放假標準之貧弱颱風」。他們所期待的與松鶴部落、嘉義東石鄉、高雄鳥松鄉、屏東港西村…,這些居民所期待的恰恰相反。

白癡箱裡同時看見了這兩種不同的颱風日,受災戶很難不對城鄉差距感到不平,非都會區在整個台灣版圖上佔了絕大多數,大家在同一個國家裡生活,卻彷彿看著兩個世界的新聞。

對於這點,白癡箱一直沒有做出更詳盡的報導和解釋,但是再看看其他經常出現的,像村長伯一樣名字和臉蛋都叫人熟悉的那些政治人物,他們好像也沒有發現到台灣有兩個世界這件事。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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